上海的肖像，肯定不是一幅，而是一个系列长卷。一个半世纪的风云光影，中国近现代史的潮起潮落，国家和民众关于繁荣、先进、现代、文明的梦想和努力，浓缩在这座海边的远东壮丽大城。因史上规模最大的世博会在这里召开，这幅恢宏长卷被频繁地打开审视，引来赞叹、向往和情味复杂的感喟。

在海洋商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剧烈碰撞中，爆发了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鸦片战争，这场战争以中国屈辱地签订《中英南京条约》为终结。根据条约，长江入海处一个曾叫“上海浦”的地方被点名纳入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殖民体系。

1843年，上海正式开埠。与人们印象有出入的是，上海开埠时并不如同南中国海边的深圳发迹之初的寒碜，她并不是借助洋人的坚船利炮而由一个“小渔村”一下被拖到中国近代史的前沿。就在被列入对外通商五个口岸之一那一年，上海城区已有23万人口，在全国城市中规模排行第十二。

这是一片真正得天独厚的土地，背靠万里长江，面向浩瀚大洋，依托整个中国，沐浴欧风美雨，注定要成为农业中国或钦羡或隔膜或警惕的异类。

1880年，上海人口突破100万，不久超过北京，成为中国第一大城市。接下来，中国向世界现代文明主流汇入的诸多记录都诞生在这里：中国第一座人口超过200万的城市，中国第一个亮起电灯的地方，诞生中国第一个政党的地方，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建立的地方，响起中国股市第一锣的地方，中国第一个放映电影的地方，工业资本、工业产值和贸易总值都占中国第一得地方，图书出版、报刊发行、游艺娱乐都占中国首位的地方……

与经济的高度繁华相映衬的，是那个时代上海独有的自由度。华界和英美租界、法租界的分割，使60平方公里的市区置于三套管理机构和制度之下，再加上活动于三者缝隙的黑社会，谁也不能完全掌控这个中国最先进的地区。于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上，腾挪跌宕，别开生面，志士和冒险家云集。

1927年4月，北伐军进入上海，上海的北洋时代终结。这支军队的统帅，就是曾经在这里经营股票而欠下巨债、靠向黑社会大亨黄金荣磕头拜师才得以脱身的蒋介石。衣锦还沪的蒋介石，接过了黄金荣退还给他的门生帖，同时向联手北伐的中共举起了屠刀。三百多位中共党员和左翼工人，在这个共产党的诞生地血流满街。

随后青天白日旗下的上海，继续着后来被称之为“三十年繁华旧梦”的独特时光。从蒋介石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所谓中华民国的“黄金十年”，其实不过是东南数省的十年相对平稳发展，最主要的就是上海的畸形繁荣。其间，依然有“一·二八”的浓浓硝烟裹卷着“万国建筑博览会”下逃生的人群。

外滩洋楼林立，霞飞路花园温馨，工厂星罗棋布，上海街市人流如织。海关大楼的钟声和黄浦江的江涛把“远东之都”的神奇传说播布内地的四面八方，这座庞大的工商业城市在农业中国独立翘楚。有了无数来上海寻梦的人，内地也有了无数以“小上海”名之的市镇。

抗战，及抗战后的历史大转折，旧上海的故事，如黄浦江的浪花，翻开一页即溅起一片。

旧时繁华沉寂了，海风也不再带有海洋的诱惑，大批穿着四个兜毛服、操着北方话的人，带领着与上海市民的穿着相比只能叫衣衫褴褛的队伍进驻了上海。先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取代了舞步翩跹的大亨老板，然后清一色的蓝衣蓝裤取代了西装革履和飘飘长衫，上海换了主人。上海由侧脸向外改为扭头向内，在经济上做起了这个刚刚迎来新生的国家的各地区的宽厚大哥。

当人们了解到，新中国的财政收入一度有六分之一来自上海，也许就不会轻率地认为这座大都市的繁荣富裕全是国家扶持之功。那三四十年里，上海输送的经济技术血液，流遍了中国的肌体；至今在全国许多地方，还可以轻易见到圆下巴、讲平舌音普通话的上了年纪的上海人。

1972年访华来到上海的尼克松，在锦江饭店吃着中餐的时候，面对这个曾经以洋派闻名、如今明显冷清单调的东方都市，心中不知是自得还是遗憾？

中国历史终究在展示新的篇章，而未被列入特区、也未跻身第一批沿海开放城市的上海，深深失落了。一度成为上海文化象征的余秋雨，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焦灼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家外国通讯社把德国一个书店称为“奇迹”，仅仅因为这个书店能买到上海地图。相比当年上海与伦敦、纽约、巴黎并称世界四大都市的时光，真是今夕何夕。

沉睡的狮子终会醒来，三十年繁华、“远东之都”的旧时荣耀已内化为这个城市的底蕴。1992年开始的浦东开发，让上海终于由仰望喧嚣的华南，再次成为了这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桥头堡，世界上吸引外资最多的城市之一。“一到香港就想家”，今日上海市民的这种有点夸张的自信，显然已经翻过了上世纪港剧《上海滩》播映时那黯然的一页。

外滩与陆家嘴，被一道黄浦江隔开。前者呈现的是殖民时代上海的厚重而褪色的辉煌，后者展示的是今日上海逼人的现代繁盛风貌。如此有意地面江而立，也是中共向上海、向中国、向世界交出的执政六十年的答卷。

世博会的中国馆工地，施工者一直在精心地描摹着那抹中国红。

（本文系为《凤凰周刊》“图谋天下”栏而撰，刊于该刊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