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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何时会OUT

谢轶群

 

韩寒正在大红大紫,他的百万册发行量的书籍已经不能作为他的热度的证明,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他的博客,那个被称为“世界第一博”的博客只要一更新,网民奔走相告,读者群涌而至,留言瞬间增至十多个页面,动辄百万多的点击足以让绝大部分发行量远远不及的书报羞愧欲死——当一个公众事件发生,很多人第一想法是:看看韩寒怎么说。这样的殊荣和影响力,是无数知识者付出毕生努力也难实现的至高梦想。

在这样的时候讨论韩寒何时会OUT,是一件不得人心的事情,很容易被当成酸葡萄的嫉妒,或者是逆潮流的标新立异。也许辍学的韩寒早不记得中学语文老师的教诲:写议论文,最好要在开篇100字内提出观点,便于阅卷老师把握你的中心论点。我且按照这一规则,现在就明白交代:韩寒不会OUT。理论上和设想中,有他OUT的时刻,但在这片土地这个民族,他会如同他并不理解的鲁迅,历久而新。

 

 

韩寒虽成名极早,但我一直没读过他的包括《三重门》在内的主要文学作品,只零星读到一点他骂学校、骂教师等的小杂文。好像还是世纪之交的时候,复旦大学海纳百川地雍容点头,说可以同意韩寒去旁听,结果遭到他一通伶牙俐齿的刻薄嘲讽。特别记得的是,文中讲到,有人说难道复旦还需要借你来炒作吗?回答是:需要。他们需要的不是我,而是需要借我来表现不拘一格。

那时韩寒的锋芒尽管逼人,但也就是一个久受学校教育体制压抑的差生翻身之后的扬眉吐气形象。明眼人都知道,尽管学校教育的理念神圣堂皇,但在社会面前其实本来就十分脆弱,韩寒大骂学校和老师,跟初中生一毕业就堂而皇之在母校叼起香烟、让当初威严的老师只有干瞪眼其实没啥区别。因为天宫历来森严,多数中国人心里相应都有一个大闹天宫之梦,这只是一种本能,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洞察、质疑、反叛和批判精神。

直到2006年的所谓“韩白之争”,他也还只是个有所依恃的坏小子。白烨可能一辈子也未遭遇这样的颜面扫地:被晚辈骂兼被作者骂。前者还可当作是晚辈不懂事缺教养,而评论家历来是对作家指点评说惯了的,当前普通作家要想得到著名评论家的关注——无论是出于名还是出于利的考虑——往往还需要点摧眉折腰,就像白烨所说“排队等我看(作品)”;不料他对韩寒的居高临下立马被兜头泼了一身的粪便,韩寒那些机智而污秽的语言让评论家、文坛和整个主流文化界的尊严瞬间坍塌。

“韩白之争”中韩寒无非是顽皮、张狂、肆无忌惮,“不管什么坛到头来都是祭坛,不管什么圈到头来都是花圈”的名言也不见得如何出彩锋利。看官们只觉得有趣、热闹,气得死去活来的白烨们对他只有憎和厌,而没有敬和畏。

此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里,韩寒令人吃惊地来了个大变身:“坏小子”逐渐淡去,“公民”和“公共知识分子”迅速站立而起。包括我在内的无数很早就知道韩寒的人,都没想到最敏锐、最犀利、最机智、最有良知、最有勇气、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思想言论领袖,最后会由这样一位浑身流气的八0后年轻人来承担。如今,“全中国教授的社会影响加起来也不抵一个韩寒”,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先生这句话,很多人都认为并不夸张。

 

 

 

大家对韩寒的钦慕如此发自内心。我的朋友郭旺盛君去年曾写下博文,称韩寒“天赋异禀”,似乎这样才能表达出对这位罕见才俊的衷心赞叹。其实,造就一个韩寒,“异禀”固然是基本前提,但中华大地,异人多多,论眼光犀利、心灵敏锐、只眼别具,韩寒固然出类拔萃,未必凤毛麟角,他能兼具多项难得的品质与条件于一身,远非天分所能言尽。

因为成绩不佳,韩寒没有读完中学即早早离开校园,这不是他的缺憾,而是他的幸运。所谓“辍学”,“辍”的不过是教育制度安排下的学校课程学习,对于有心人来说,处处是课堂,天天有教材;而从乱象丛生走向荒谬绝伦的中国体制内教育,究竟是对学子提供滋养还是传播污染十分可疑。如果韩寒读完高中升入大学,浸泡于当前教育环境,遵照教育体制要求,还能剩下几分本性殊为难说。较早进入社会,没有让他沦入庸众群体,更没有让他成为不学无术的混混,只使他避免了各种个性损耗和才情蒸发,补充了社会阅历和个人生存能力。“龙归大海鸟入林”,龙才不会变成蛇,鸟才不会软化翅翼。

道理如此简明,而又有几人能做到?韩寒应该感谢那个“新概念作文大赛”,没有那次一举成名,以及成名后《三重门》的出版,他就没有后来的潇洒。他自己后来也说,“少年成名使我保持血性”。多少同样禀赋超群的人,一样要对付谁也避不开的高考、求职、薪金、住房……在这个漫长、现实、琐屑、残酷的打磨过程中,一块块棱角鲜明的青石变成社会河滩上一溜溜的鹅卵乃至水流下的泥沙,血气方刚、心高气傲、恃才放旷、睥睨世俗等等,全部变成明日黄花和昨日旧梦。多少曾经桀骜不驯的青年,被迅速调教成黑压压的街头众生中的一员——他们没有韩寒那种高中时代即名扬全国、走出校门即跻身车界翘楚的命运。韩寒的高起点让他一下绕开现实生活伸向人的把把剔骨尖刀,作为一个十几岁就既不缺名也不缺利的人,他不需要高考提供的立身之基,不需要诚惶诚恐的求职就业,不需要盘算生活经济收支……摧残人的个性和锋芒的现实事项,一样也落不到他头上,让他既没有被教育体制驯化,也没有被社会现实同化。

他还赶上了一个特殊的时代转折点。这个平庸的时代背后,是不为多数人觉察的深刻变革——书报时代淡去,网络时代来临。由书报文化到网络文化,这次文化变更的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书报文化是可控的,是权威的,是精英的,是有选择有等级的,是经过整合而形成秩序的;网络文化是自由的,是大众的,是草根的,是平面化的,是众声喧哗大猫小猫一起叫、并且小猫的麦克风音量还不时远超大猫的。在网络文化时代,要的不是循规蹈矩,不是彬彬有礼,不是学养深厚,不是温良恭俭让,韩寒所缺乏的传统素养足以让他在书报文化时代被排斥到边缘,成为怀才不遇那一类的愤世嫉俗,而在网络文化时代他的种种却是成功不可或缺的要件。他只需要一台电脑,就可以吸纳自己所喜爱、所需要的东西,而避免成为被一堆乱七八糟作料填充的烤鸭;网络更让他随心所欲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尽情表达自己的褒贬爱憎,没有多少知识文化理论含量,有很多奇崛怪异的想法,正好化作键盘下简短的妙语奇文,让快节奏生活下的人们轻松迅速浏览,并让需要偶像和透气孔的追随者的声音铺天盖地般压倒深陷书报文化、一贯自我感觉良好的种种权威和威权。

——从技术上说,造就一个韩寒,需要五千年的等待。

 

 

韩寒之前,已经OUT了许多同类叛逆型红人。因为环境的关系,我们只得把其中一个叫做小余;为了表述的方便流利,那么就干脆把之前的王朔叫做老王。

老王在中国的社会转型期和文化转型期做出了双重贡献,他的意义时间越久远越呈现得清楚。在社会转型上,他的作品结构了僵化而威严的传统意识形态,把思想解放的工作亲切地落实到了市井阶层;在文化转型上,这位同样缺乏学校教化的退伍兵实开网络语言之先河。然而,老王的下半身毕竟植根于传统社会文化土壤,他的光芒只在那个转折点上发射,照亮十年顶多二十年;如同那位气质冷峻直如思想家、革命家和预言家的北岛,脱离新时期开篇的语境和意识形态土壤即很大程度失去魅力,北欧的冰雪、香港的紫荆花,以及资本主义经济的电梯和房贷,迅速抹去了伟大诗人的瑰丽色彩。

老王的碎嘴参与了对一个具体时代的送葬,而葬礼的主持人不会是永远的主角。他近年的消停与落寞,是势利的历史必然的卸磨杀驴。此后的折腾,即便是炸尸般的出位,也难以重现当年的英雄风采——不破不立,破之功有老王,立之业有待后生,历史的导演不允许谁出演两个要角,这里没有潜规则。

不要误会,小余也不是那盏新时代聚光灯照耀的人。相比老王,小余甚至更为老派。这是一个没有幽默感、不懂社会文化角色多样化的人。他把自己摘得干净,一心打造殉道者的悲壮以及道德家的崇高,浑身披挂的都是百十年前的遗产,而无一点21世纪的新鲜款式。血雨腥风的政治悲情一旦落进街市间的车水马龙,搞不好就成为舞台上的戏子,尽管这种说法明显亵渎了那一份真诚、勇敢与执著。而且在力量对比完全不成比例的情况下,赤膊上阵无异自断喉管。就是没有强力对之消声,小余能否继续在新世纪稳居愤青首席,人们是否会在凤姐犀利哥的人流里驻足于一个依然穿着长衫围着围巾的悲壮神情,足堪质疑。

这块版图很像一只雄鸡,韩寒指指戳戳的每一下都在鸡肾上,而不是如同多数常在公共空间发言者所作的不过冲洗一地鸡毛,所以精彩、开眼、解气;力度拿捏又如此准确,虽然骄傲的大公鸡时常因此体面无存,也不至于发疯啄来以保命根安全。如果试图招安,却拿不出让他心动的价码,如前所述这个游匪什么也不缺,官军甚至纳闷这样一个油头粉面的哥儿何以要在香车锦被里东捣西戳——不让办什么杂志,不办就是;多交点汽车过路费,难道你交不起?你不是装孙子若干年才出人头地因此积攒了一肚皮鸟气的老王,也不是不继续摆叛逆抗争姿态就卖不出稿子过不了日子的小余,这对你花天酒地日来日去哪里有丝毫耽误呢?

 

 

有了精细饲料和华美栅栏为什么还要破栏而出,这是牲口问人的问题。在不允许做人的环境中,人的意识一觉醒,这种冲突将会延续到环境的彻底更替。要问上帝实现这一基本愿望的时限,上帝只能用痛哭以表自己的无能为力。 

韩寒不会OUT,如同鲁迅不会OUT。这二者的类比看似相当不伦不类,韩寒不以鲁迅为然,二者的学养判若霄壤,但这一老一小两棵树同样吸纳的是这片土地最深层的苦水。韩寒知道自己的“成功”不过是跪到了前排,身后还有黑乎乎一大片跪着的甚至趴着的,此时如沾沾自喜其实是莫大耻辱。自己要站起来,还要大家都站起来。

速朽是鲁迅的愿望,他知道他的意义在于对荒谬国度的开掘与针砭;鲁迅若朽,则证明历史终于已经翻过这充满浓黑悲凉的一页——或是一册,一册其实就是一页,尽管记载了四五千年。然而一个世纪的时光证明,这是个奢望。

去掉鲁迅的深邃,加上一份俏皮和流气,这就是韩寒。韩寒不是山寨版的鲁迅,鲁迅不是中年版的韩寒,他们不过是同一座阴暗庙宇中的灵童转世轮回。生于1982年的韩寒与鲁迅的年纪差了一个世纪只减一岁,禀赋造就他,经历造就他,技术时代造就他,关键还是这片土地、这个国度、这个民族造就他。关键之处,与鲁迅完全重合,一个世纪的光阴似乎没有流淌。

——中国依然,则韩寒及变种的韩寒热度依然;对滞水能起波澜悲观,则对韩寒不OUT乐观。

 

                                                                           2010年5月13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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